壹、来客(1 / 1)
一只苍白得几近透明的手曲起指节,往柜台上敲了敲。
柜台後坐着的祝芊然手握帐本,另一手还搁在算盘的木珠上,瞧了瞧突然闯入视野的那根骨节分明的食指,抬起头来。
面前的男人身材高挑jg实,一身黑衣,面貌平平无奇,一头长发以黑绸俐落地高束在脑後,几绺碎发被汗水润sh,凌乱地黏在额角。
他盯着祝芊然,毫无血se的薄唇开合:「掌柜的,住店。」
这个季节还有客上门,实属稀罕。
祝芊然下意识r0u了r0u右耳,随意扫了眼支起的窗子外茫茫一片的雪景,问:「一般间还是上房?」
「一般。」
这回他的声音她倒是听仔细了,这男人相貌普通,但嗓音是出奇的好听,温淡清澈,似雪化後掬在手心的一捧澄莹的水。
「二楼最左侧的那间房。」她寻出钥匙递给他,笑着同这月以来的梦境间隙里,恍惚感受到身上伤口灼烧般的剧痛。
然而多年下来,他早已习惯受伤、习惯痛楚。他不习惯的,是将他的意识从混沌中彻底打捞出来的,那阵若有似无的柔软触碰。
他睁开眼睛,恢复清醒的那一刻,浑身肌r0u在本能反应下绷紧。
正矮身检查他的伤处是否化脓的祝芊然有所察觉,一偏头,便对上他的目光。
她眨眨眼,「你终於醒啦?」
说着,手还无意识地搁在他jg赤的小腹上,熨得那面皮r0u暖融融的。
秦时夜感觉全身的感官全聚集到那处了,甚至连痛感都彷佛削弱了几分,排斥、戒备和一丝胆怯交织着,一gu脑冲上心头,他立刻想撑着身t坐起来,离眼前这个陌生nv人远一点。
祝芊然被他突如其来的大动作吓了一跳,为防伤口裂开,瞬间抬掌按住他肩膀,「你还不能乱动!」
温软的指腹贴上肩颈的同时,秦时夜周身一麻、脑子一空,反sx後仰——
砰一声,他重重摔回床上。
祝芊然一愣,慢慢收回了手,有些莫名。她刚才明明就没来得及用力啊?怎麽他这倒下的势头像被人狠推了一把似的?
困惑之际,倒是把放他身上的手拿开了。
秦时夜堵在喉头的气卸了少许,理智也回了笼,抬手00脸皮,暗自确认某些伪装没被揭破後,又转过头,视线在不大的室内四处逡巡。
「在找什麽?那把匕首?」
闻声,秦时夜一顿,眉宇微皱。
经他方才那一番折腾,原已出现癒合倾向的伤口又有些开绽。祝芊然坐到床榻边,从袖中取出一方乾净的巾帕,低着头替他拭去渗出的血丝。
秦时夜不大自在,躯t微僵,目光凝在她专注的脸上,只觉面熟,「你是……掌柜?」
「什麽?」祝芊然没听清,习惯x地r0u了r0u右耳,将左脸偏向秦时夜的方向。
「你是那个掌柜的?我进客栈时,招呼我的就是你吧?」
「公子原来还记得啊。但严格来说,小nv子并非掌柜,而是这家客栈的老板娘。」
老板娘?明明瞧着年岁不b他大。
「这是在客栈厢房内?」
「是。公子在上楼不久後就因失血晕过去了,我按公子的吩咐备好水要给你送去时,才发现你倒在二楼廊道上。」
血很快止住了,祝芊然仔细地把染血的方帕叠好,重新收入袖内,「我已请大夫来瞧过你的伤了,暂且没有大碍,不过需得静养半月,定时换药服药,不得动武。」
他没应话,沉默须臾,才道:「在下多谢姑娘搭救之恩,日後必会报答。」
祝芊然瞥他一眼,却未在他眸中见到多少谢意,更多的,是冰冷的防备。
他此刻八成在暗自猜疑她是否别有企图吧?说不准已经在脑子里把自个儿结的仇犯的人都给过了遍,看有谁能和她对上号。
其实祝芊然对此完全能理解,防人之心不可无,长年身在龙蛇混杂的江湖更应如此,若对谁都毫无戒心,迟早会枉送x命。
理解是一回事,心情上颇有些郁郁又是另一回事。
秦时夜整整昏迷了三日,这三日也是危险期,倘若伤口因照料不周感染,恐怕就真的回天乏术了。远方客栈里只有祝芊然一人,她是衣不解带地在看顾他,好不容易从阎王爷手里争回他一条命,身心俱疲的同时,还得在他醒来後面对他的怀疑,怎麽说都让人有点心灰。
祝芊然那些小情绪,秦时夜自是半点不知。他心里兀自斟酌了半晌,试探x地开口:「敢问姑娘,在下那些随身的物件在何处?能否先还予在下?」
祝芊然挑了挑眉。
她知道他指的是那把刻有「无生」二字的匕首,以及数枚小巧锋利的暗器。除此之外,他身上只有几锭银子,其余的什麽都没有。
「公子是江湖中人?」
闻言,秦时夜眼皮微掀,不动声se地观察她的表情,「是。」
祝芊然悠然起身,从一旁矮柜中择出几瓶子药,嗓音平静:「小nv子冒昧,请问公子名讳?何门何派出身?师从何人?」
「在下秦时夜,无宗无派,无师无友,不过一无根浮萍,漂泊於世罢了。」
她轻笑一声:「无门无师,秦公子这般,可不大像正道人士啊。」
秦时夜面无表情。
祝芊然揣着药瓶重新坐回去,却未立即爲他上药,而是一敛袍袖,肃正了神se。
她低头,与他四目相接。
时值隅中,近午,外头落着小雪,日照不盛亦不衰。房里窗扇向外开了一半,淡金的暖光镀亮了她大半张白皙秀致的脸蛋,映得那双眼睛琉璃珠似的盈澈。
那一刻,秦时夜突然有了个无关紧要的发现:这个姑娘的眼睛并非全然的黑,在迎向光时,她的瞳仁是一种温和幽邃的靛蓝se,像是他许久以前曾见过一次的,午夜时分的大海。
他有一瞬的晃神。
「秦公子,我只是个普通的市井小民,无意涉入江湖中事,我对你的身分和你这个人并无分毫兴趣,帮你也不为什麽,纯粹是做不到见si不救。说实话,萍水相逢,我并不信任你。我不希望自己一时的善念善举,最终招来一只会反扑於我的豺狼。」
她心中有郁气,这话便说得过於直白了些,秦时夜却似乎并不在意。他紧抿着的唇松了点儿,点头道:「在下明白。」
「所以,秦公子,」祝芊然缓道:「还请宽恕小nv子不得已的冒犯之举,爲了确保自身乃至整个烟雨镇居民的平安,在你伤癒离开烟雨镇之前,那些随身的武器,便由小nv子代为收着吧。」
话音方落,却见秦时夜变了脸se,语气一沉:「不可!」
祝芊然复起身,弯腰朝他一礼,「小nv子这麽做也是为了自保,请公子谅解。在公子离去之际,所有东西必将完璧归赵,一件不差地送还到公子手上。」
他咬牙,「在下能跟姑娘保证,绝不动你和镇上的人一根头发。」
祝芊然不爲所动,「烟雨镇的人都是普通百姓,习过武的只有我,但我的武功最多也只够勉强防身而已,即使公子如今伤重,若有武器在身,覆灭烟雨镇兴许也不用半个时辰。自古人心难测,江湖上又充斥三教九流,我既救你,就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,防范任何不利於我们的情况发生。」
她的语调平和从容,态度却是没有商量余地的坚定。
秦时夜sisi瞪着她,目光慢慢流露出一丝狠戾,不多,但锐利又直接,像一根扯紧了的细钢丝抵在喉管,若不主动退一步示弱,就会在下一个呼x1间被g脆地割断颈子。
祝芊然毫无退意,居高临下、不避不闪地与他眼神交锋,压根不惧他释放出来的威压。
莫说动用内力,他现在连起身下床都费劲,完全没有反抗她的能力——这是他们俩心照不宣的事实。
最终,秦时夜无声冷笑了下,率先别开了眼。
他面上依旧没什麽表情,可祝芊然看他梗着的脖子和攥出青筋的手,就是觉得他闷了一肚子的火气和不甘,想撒也没处撒,憋屈得很。
瞧他吃瘪,祝芊然绷紧的神经松了,心里那团郁气也散了,双手往腰间一叉,笑逐颜开。
「那便这麽说定了。现在,秦公子,让我来替你上药吧。」
後来祝芊然还是没给他上成药,因爲秦时夜不由分说地拒绝了,坚称他手没伤到,可以自己来。
她担心他动作过大又拉扯到伤口,结果他看她犹豫,连应有的礼节也不顾了,一把夺过她手上的瓶瓶罐罐,随便拔开一个瓷瓶的木塞,探指挖了团膏药就要往身上抹。
祝芊然赶紧抓住他的手腕,「等等,错了,不能先涂这个。」
肌肤相触的瞬间,秦时夜猛地一滞,下一刻就将手ch0u了出来。
祝芊然注意到他不自然的举动,歪了歪头。
她边指示他上药的顺序边想,他是不是很抗拒他人的触碰?是对肢t接触感到厌恶吗?
但他们之间暂时是免不了触碰的,毕竟秦时夜上上药还可以,却没法俐落地替自己包紮。
祝芊然细致地为他包紮好伤处,在收手的时候瞄了他一眼,只见那张混在人堆里就找不着的平凡面庞上,神se是显而易见的僵y。
不知怎麽地,她有点儿想笑,连忙抿抿嘴角压住那阵笑意,在他冷淡的目光下若无其事地把上身衣衫递给他,让他好好休息,旋即便转身出去了。
一楼柜台案上便摆着秦时夜亟yu取回的东西。
祝芊然刚行至二楼楼梯口,分明隔着好一段距离,视线却自然而然地被那柄匕首x1引过去。
移步下楼的同时,她也并未从短匕上挪开眼。
她在想,明明只是个形制普通、颜se黯淡,哪哪都不起眼的小东西,可不知为何,只要它一出现在视野中,她的注意力便会不自觉地分到它上头。
她走到柜台後,双手捧起短匕,翻过面来,握柄末端的「无生」二字映入眸底。
祝芊然看着,若有所思。
郑小六对江湖知之甚少,发现这匕首并转交给她时,没察觉有什麽不对,但她当时一见到这种武器,心里便知,那位重伤的公子,约莫不是什麽寻常的江湖人士。
江湖正道门派成百上千,各有专jg,尤以武学发展最为兴盛,分支也最多。然而,江湖风气不仅重仁义,素来亦重「正大光明」四字,正道人物以正统宗派出身、行事光明磊落自诩,摒弃所谓小人作风,不屑旁门左道。此种概念延伸到了兵器上,匕首、暗器这类jg於暗袭的武器便为人所鄙,非但没有专研这类武器的正道宗门,只要自称正道人士,也几乎不可能使用匕首对敌,甚至根本就不会拥有这种「不入流」的兵器。
作为一名江湖客,秦时夜身上又是短匕又是暗器,绝不是走正经路子的人。
何况,「无生」二字所暗暗流露的,全然是残nve无情的杀伐之意。
「无生……刃下无生,是吗?」
他会是刺客、杀手之流的吗?还是属於毒门、蛊门这类被视作邪道的派系?也有可能是哪个邪教y祀的教中人……
也罢,不管他是什麽人都不重要,他只是远方的一个过客而已。
祝芊然弯指握实匕首,「无生」字迹被掩於指掌下。她抬起头来,轻轻叹了一口气。
光y似水,转眼十多日过去,远方客栈里的两人算是相安无事。
他们彼此都不愿与对方有过多的牵扯,这段时间以来,尽管频繁打照面,也始终默契地维持着生疏而不热络的关系。
这日晨起,祝芊然绾好发,推开窗往外看了看。
「哎,这会儿雪倒是停了。」
前一阵连日大雪,半刻不止,如今外头的雪已积到近她半身高了。现下瞧空中积云散了部分,露出一角yan光,大概一时不会再下,她得趁这时候出客栈去扫扫门前的雪。
她多披了件外衣,步出自己的卧房。
她一般都住在客栈一楼唯一的一个房间,它位於最边角的位置,门口的正对面就是通往二楼的阶梯,左侧通往後厨和後门,右侧往前是桌椅板凳,供客官打尖,再前面便是柜台和正门。
此刻,一抹墨se的身影背对着她,正笔挺如松地立在柜台旁的窗边,偏头凝视外面银白一片的景se,不知在想什麽。
祝芊然脚步一顿,有些诧异。
不等她出声呼唤,会武之人五感上的敏锐便已使他察觉到她的存在。他侧身望向她,神情一如既往地无波无澜。
秦时夜练武多年,身t锻链得格外强健,复原速度也是超乎常人的快,一开始几乎要命的严重伤口,至今已大半结了痂,一些内伤也在汤药的作用下逐渐恢复。虽然还是不能动武,但一般日常活动已经无甚问题。
不过,纵使能下榻了,秦时夜也不胡乱走动,每日都将自己关在房中打坐调息,若非必要,轻易不会出房门,更不会主动下楼寻她。
所以,他现在这副似乎在专门等她,还等了好半晌的模样,着实令祝芊然又惊讶又好奇。
「秦公子这是有事找我?怎麽了吗?」她慢慢走近,仰头问。
秦时夜背着光,容颜浸在冷晦的y影中。他的口吻一板一眼:「姑娘救我一事,我还未报答,既然这几日已能活动自如了,便来问问你,可有需要我为你完成之事?」
祝芊然一愣,没想到是这事。
她摆手,「报答什麽的不必。我救你只是因为我想救,心甘情愿之事,自然也不需要你报恩。」
「尽管姑娘这麽说,但若非有你相助,我或许早成了一摞白骨了。」他垂目拱手,「此乃大恩,请务必给在下一个回报於你的机会。」
祝芊然看着他一本正经的样子,莫名有点想逗逗他,笑弯了眼睛凑近他问:「你是真心感激我才想报答我,还是只是想还清我这个人情,方便你离开以後与我再无瓜葛?」
秦时夜一噎,抿了抿唇才又开口,嗓音净澈如雪,认真地道:「我是真心感谢姑娘的,无论如何,请让我报答你吧。」
虽然确实有还清人情的想法,但他想报答的心也是实实在在的。
祝芊然不仅是救了他、给他请大夫,更仔细照料了他多日。他这些天服的汤药全是她守了好几个时辰的火熬出来的,每日两次的包紮换药都有她不厌其烦地在旁帮忙,可他因为那些人的追杀,包袱扔在靖城的客栈里没带走,身上几乎没剩多少银子,到现在连大夫的诊金和药材的钱都没能还上……
这般想着,他内心生出更多的愧意来,於是补了句:「姑娘花在我身上的银两,我日後必定也会尽数还上。」
祝芊然倒不在意那些小钱,打量了他一会儿,问:「你真想报恩啊?」
「是。」
「那好。」
话落,祝芊然就转头进了位在她寝室旁的小杂物间,一下从里头拎出两只笤帚和两把大铁铲。
迎着秦时夜微带不解的目光,她拍拍手上薄灰,咧开一个特别灿烂的笑来。
「秦公子,咱们一块来扫雪呗。」
秦时夜一手笤帚一手铁铲,直愣愣地站在原处,半天也没想明白话题是怎麽从报恩跳到扫雪的。
祝芊然没管他,自个儿撸起袖子走到大门前。
大门多日没开过,门隙都结了一层薄薄的冻霜。她深x1口气,运起内劲,一掌把门板给震开了。
木门往外吱吱敞开的刹那,一堆积雪刷啦啦地淌进来,直接掩埋了祝芊然的双脚。
「……」她无语地抢救出自己的腿,蹬掉雪靴上的雪渣子。
每年都是老样子,她早习惯了。虽说爲了防雪灾,烟雨镇房屋的屋脚都会特意架高,但也只是让积雪不至於淹没整个门口。冬季里的雪积到一打开门就淹进来,这在烟雨镇实属常事。
祝芊然一把抄起铁铲,回头瞧秦时夜一眼,「别傻站着了,过来帮我呗。」
说完就开始一铲子一铲子地将雪清出去了。
秦时夜迈步走到她身侧,观察了一下她的动作,便握住铁铲模仿着做了起来。
此刻天地静默,四际无声,唯独铲雪踩雪的声音格外清脆,彷佛能够响彻山野。
积雪如此严重,要全部扫乾净是不可能的,最主要是清空门前这一片地,再把从门口到街道上这条通行的路给挖出来。这工作听着简单,实际上非常累人,往年冬日,客栈周边的积雪都是祝芊然一人处理的,每次扫完往往会累得一根手指也动不了,如今多了个身强t壮的来陪她一块当苦力,她心里自是乐开了花。
乾铲雪无聊,相对沉默也尴尬,祝芊然没话找话地同他唠嗑:「你以前像这样清过雪没有?」
秦时夜摇头。
祝芊然一直埋着头,没看到他的动作,等了一会儿不见他回答,以为是自己没听清他说了什麽,於是又反sx地去r0u右耳,转过脸问他:「你刚刚有说话吗?」
秦时夜拄着铲,抬起眼来,视线落在她泛红的右边耳尖上,没有言语。
这段时日经常相处,虽然交流不多,但他也有所察觉,她的听力……似乎是不b寻常人。
他想起初入远方客栈那时,祝芊然坐在柜台低头拨算盘,他进门後连唤好几声「掌柜」她都没反应,最後他不耐烦了,弯指去敲柜台案面,她才像刚意识到有客上门般仰头看他。
当时,他站的位置也同现在这样,在她的右手边。
秦时夜没打算问出口,这不是他该关心的事。可他的目光在祝芊然耳朵上多停留了一瞬,就这一瞬,她便敏锐地猜到了他的想法。
这并非需要避讳的事情,告诉他也没什麽大不了的。她捏捏耳垂,径直道:「你发现了吗?我的右耳听不见。」
她说话的时候是笑着的,表情平淡。
秦时夜不懂她的云淡风轻,不禁问:「完全听不见?」
「嗯,完全失聪,我只能用左耳听声,所以你若要和我说话,还是站我左侧b较好,不然就是得大点声,否则我会听不清的。」
秦时夜默了半晌,没站到她的左侧去,但再开口时,嗓音明显放大了些,彻底盖过了窸窣的雪声:「我曾听闻荛州偃城琉璃阁藏有一种奇丹,取终和涯九瓣花所制,一甲子方能炼成一枚,服下可治不治之症,甚有活si人r0u白骨之传闻,你可需要?」
「啊?」
祝芊然呆了片刻,才反应过来他的言中之意,瞠着一双亮盈盈的眼瞧他,「你的意思是指,那枚什麽丹能治我的耳朵?」
「可以试试。」
她进一步确认,「你要替我去取?」
「你需要的话,是。」
他面上还是没有表情,可他是认真的,她感觉得出来。
她雪也不铲了,叉着腰问他:「那不是奇珍异宝吗,应当价值连城,甚至有钱也买不到吧。你准备怎麽取来着,你跟我说说。」
秦时夜顿了下。也不知为什麽,她说的话很多时候都会超出他的预想,让他一时之间不晓得该如何作答。
他主动提出琉璃阁奇丹的传闻,还隐晦传达了自己愿为她取来的意思,原以为她听罢後第一个反应会是惊喜,再是期盼,可能也会有对他的感激,毕竟已然失去的右耳耳识,如今或许有机会将其寻回,这於她而言,怎麽说都应是一件天大的好事。
但她没有惊喜,也没有燃起对恢复听力的盼望,而是劈头问他打算怎麽取丹。
他有点茫然,她得知这个消息,难道不高兴吗?为什麽反而在关注她并不需要关心的事情?
「我……我自有办法。」
「什麽办法?难不成你还是个位高权重的,无论什麽奇药还是金银财宝,招一招手就能有人亲自给你奉上来?」
这话只是打趣,秦时夜这人怎麽看都不像有权有势的样子。何况琉璃阁是正道宗门,他一个非正道的江湖人,拿什麽去同琉璃阁换丹?
秦时夜别开眼。
他确实没筹码换丹,也压根没想过要以正当途径取得丹药。偷能偷来的东西,同阁里那些道貌岸然的老头白费口舌g什麽?再者那丹药珍奇,也不是透过正经交易就能轻易换来的。
这话不好对她说,他只能选择缄默。
见他一直低着头,快把脚边雪地给盯穿了的样子,祝芊然也不去猜他的想法,没继续追问,转而道:「为什麽愿意为了我这麽做?」
「我想回报你的恩情。」
「你还想着这事啊?」祝芊然笑出声来,没想到啊,这人也是挺轴的,「你现在不就在报答我了吗?帮我扫雪啊。」
秦时夜蹙眉,攥紧了手中的铲子,「这不够的。你可是救了我的命。」
「哪里不够了?你是不知道,每年冬天我最愁的就是扫雪了,好在今年有你帮忙,我也能轻松点儿。」
秦时夜一脸不认同地望着她。
祝芊然摇摇头,又掘了一铲子的雪,抡起胳膊泼至远处。碎雪纷纷扬扬地散落下来,宛如降了一场纯白的雨。
「这对我来说真的就可以了,你也不必因此觉得亏欠於我。」说着半带玩笑意味地斜了他一眼,「所以行了啊,别再抓着要报恩这点si缠烂打了,想让我後悔救你是不是?」
「……那麽你的右耳怎麽办?你就不想恢复听力吗?」
「也没什麽想不想的吧……」她轻声说:「我这只耳朵失聪已经很多年了,是幼时一场严重的风寒所致,这麽久以来,我早已习惯只有一边耳识的生活了,除了听音辨音能力较常人弱,其余也没有太多不便之处。」
祝芊然的神se依然很平和。说起她的右耳时,她的态度总不像是在谈论自己身上的某种残缺,而只是她所拥有的、平凡却与他人有些不同的特点。
她好像不以失聪自耻,也不怨怼自己的遭遇。
为什麽?
秦时夜难以理解。
他曾遇过的所有人,包括他自己,没有一个是像她这样的。
多了个援手,清积雪的速度果真b往年快了不少。他们俩埋头与雪堆奋斗,不到一刻钟便把室内和门前台阶上的雪铲净了。
祝芊然呼出一口寒气,直起腰背,活动了下略有些酸麻的臂膀。
便在此时,天上浮云尽散,曦光乍现,为山间万物添了层融融的毛边。
她回身去取了笤帚过来,指着平整无痕的雪地说:「上层新雪松软,用笤帚扫b较快。下层的雪被积压久了,格外密实坚y,就非得拿铲子挖不可了。」
话说完,却迟迟未闻秦时夜应声,她疑惑地抬起头来。
秦时夜就伫立於不远处,两条腿深深地陷在雪地里,下颔微扬,迎着日光,无声地凝视面前这幅景se。
朝暾似砂金,倾流在白银se的山林小镇间,积雪浮动着细碎的微光,一成片地闪烁,彷佛夜空里的星河遗落到了人世。晨光盛大地蔓延至每一个y影盘踞的角落,映耀着宁山的草叶林木、烟雨镇的矮房砖瓦,也同样地映耀着身处於这渺茫天地间的他们二人。
秦时夜的心境是前所未有地安定。
他在想,自己有多久不曾像现在这样,正大光明地立於yan光之下了呢?
明明他应该只能行走在黑夜里的。
「很美吧?」
少nv含笑的嗓音温缓柔润,似流水汩汩。
秦时夜回眸,她就站在离他几臂远的地方,与他同望着眼前分外绚烂的景致。
光亦将她包裹着,轻风拂过,衣袂翻飞,她像一只灿金se的蝴蝶,在这片广袤的天穹下,自由地舒展开了斑斓的蝶翼。
似是意识到他的目光,她偏过脸,在朦胧的光影中,朝他微微笑了。
他心尖忽地一动,脚上却不由自主地往後退了一步。
下一刻,脚跟绊到了埋在雪里某个触感坚y的东西,他顿住,往下看去。
在他腿边,细如齑粉的雪末扑簌簌地滑落,一个结着霜的、小小的灰se尖角探出了雪面。
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,他俯下身,将软绵的新雪稍稍拨开,让下头的东西重见天日。
那是一朵深深紮根於地里的石雕花,j叶细长,含ba0yu放,即使布满了久经风吹雨打的蚀痕,也仍能从栩栩如生的样态上看出其做工之jg细。
祝芊然注意到他的举动,探着头问:「怎麽了?」
秦时夜挪了下身子,让石雕花出现在她的视野中。
「哦,那是烟雨花,烟雨镇的每户人家都种了一株的。」
「烟雨花?」
「是啊。」祝芊然想了想,道:「听在镇里住了一辈子的阿婆说,数百年前,一猎户时常上宁山打猎,久而久之便在此落地生根,後来也有一些百姓因各种缘由入山索居,烟雨镇才逐渐成形。而烟雨此名则是源自於猎户之妻,据传她十分喜ai烟雨花,当年在镇子周遭陆续种了近千株此种花卉,烟雨花也因此成了镇子的一种象徵,可惜的是烟雨花本就稀少,许多年前已然在我朝疆域内彻底绝迹了。」
她站在刚清理好的台阶上,边说边低头估量积雪的厚度是否能让她像秦时夜一样,成功涉雪走过去,最终确定以她的身量绝对是举步维艰後,不甘心地扁了扁嘴,「後来镇民索x以石雕成假花,植在院中。原本这石雕花只带有象徵与庇佑的含义,但久而久之,倒也发展出另一种功能——积雪的测量仪。」
她望了眼天:「宁山冬季一贯会降暴雪,山路又崎岖难行,在过去,行贾甚至江湖客因大雪si在山中的情况并不罕见。虽说宁山雪灾人尽皆知,但毕竟是来往两城的交通要道,有时还是会有不信邪的人坚持在冬季入山,最终多是si不见屍。所以大约十多年前吧,山下靖城乾城两地的官府老爷们一道下了严令,只要入冬後宁山的雪下到一定程度,就会立即封路封山,任何人都不许进。至於这启动封禁的标准嘛……」
「便是这石花?」
「对,只要积雪厚度足以埋没掉一株烟雨花,山下就会封路。」祝芊然算了算时辰,「消息前两日已用飞禽传书至山下,这个时候,约莫是已经封了吧。」
秦时夜闻言,垂着眼帘,良久不语。
闲话说完,祝芊然就拎起笤帚准备g活了,还提了声招呼他:「哎,发什麽呆呢,快过来,不然我们得扫到天黑。」
秦时夜慢慢踩着雪走回去,拿起笤帚,抬眼时,目光却没落在面前的雪地,而是望向被积雪覆盖的蜿蜒山道。
纵然yan光明媚、雪面白亮,枝叶掩映的山路尽头仍显昏霭,像一张巨口,无声等待自投罗网的人们。
秦时夜盯着那团灰蒙的暗se,极轻地嗤了一声。
是啊,想什麽呢。
他本就是只能行走在黑夜里的。
同一时刻,宁山下靖城。
靖城乃举国数一数二的殷ga0繁华之地,方至辰时,城内往来的贩夫走卒便已络绎於途,车马喧阗,其中尤以位於当朝水运要道应河水畔的和汀街区最为热闹。
该区酒楼饭馆云集,主道和汀大街上更林立了众多知名食店,由於消费高昂,来此多是名士贵客、举足若轻的人物,街上行路人俱是鲜衣怒马。
在街尾一家名唤「千香」的茶馆二楼,小二端着一壶普洱,敲响了一间厢房的门。
「客官,小的是来送茶水的。」
厢房内原有的低微谈话声,早在小二的脚步迈上二楼的那瞬间止息。
小二在门前等了一会,里头才传出一道年轻的男声:「进来。」
他依言进门,因着内心些许忐忑,始终低着头,态度恭谨地上茶。
千香的客人非富即贵,尤其是能进二楼厢房的客官,那都是千万冒犯不得的,若有什麽闪失,他赔上的怕不只是工作而已。
话虽这麽说,但身为平凡百姓,对平时难有接触机会的贵人仍是存着些好奇,小二没忍住,在退下时悄悄挑起眼皮,飞快地扫了室内众人一眼。
房中一共四人,三人姿态各异地坐在桌前,一人倚窗站着,皆是男子。
坐在最上位的男人已过而立之年,外表普通,蓄着短须,表情沉肃,衣着得t,举手投足间从容大气,是久居高位者才会拥有的气度,兴许是朝廷命官或皇室中人。
瞧着最年轻的公子坐在左侧,正捉袖探手去取茶盏。他的样貌清俊出众,气质温润,身着一袭暗绣山水的雪白交领直裾,外披暗蓝se大氅,乌发以一白玉簪简单挽起,坐姿虽端正得无可挑剔却不显紧绷,可见其内化於身的良好教养。若非腰侧别了柄通t银白的长剑,小二真会以为他就是个只执笔的文人墨客。
方桌右侧则是一名不修边幅的中年大汉,一脸胡茬,肤se黝黑,外貌轮廓有如刀凿般深邃,带了一分异域人的味道。他大马金刀地坐着,满身粗野的江湖气,身前的桌面上放着把长约九尺的偃月刀,沉冷的灰黑se,光瞧着就隐约感到一丝肃杀之气扑面而来,令人胆寒。
至於窗边那人……
小二紧张地眨了眨眼。那人周身的氛围和给人的感觉,与在场三人都不一样。
「很危险」——这是当他瞄见他时,头一个涌上心头的直觉。
那人年纪看上去只b白衣公子大些,一身剪裁与绣样繁复特殊、不似汉服的墨衣,衬得露出的肌肤苍白而毫无血se,甚至带着点病气感。他浑身上下戴满了奇丽jg巧的银饰,只要轻轻一动,发饰、耳坠、项链与腰间饰物便会摇晃相碰,发出脆若铃音的声响。
他左手拿着顶纯鸦se的竹编斗笠帽,右手转着一支青花玉长笛,正歪着脑袋,饶有兴致地观赏外头街上的景se。
他唇边含着的惬意浅笑,同其他三人或冷淡或肃正的神情差距甚大,显得特别格格不入。
小二禁不住,一再地用余光偷觑他。
陡然间,男人唇畔的弧度无声扩大。
那样的笑容镶在那张清秀白皙的脸上,非但不令人觉得亲和灿烂,反倒是说不出的y冷诡异,似是蛇咧开了嘴,露出两颗森森毒牙。
他的视线分明始终落在窗外,此时却微微启唇,以nv子般y柔的声线,轻轻吐出一句:「你想盯着我看多久呢?」
男人的声音轻细得像风,口吻甚至称得上温柔和煦,可这话於店小二而言,堪b惊雷劈面。
他退下的步伐僵住了,彷佛被定了身。
他知道那个危险的男人是在说他,没什麽理由,只是男人开口的那一霎,一种像是被毒蛇当作猎物盯上了的寒栗直冲天灵盖,他的身t完全动弹不得,脑子一片空白。
男人慢慢扭过头来,狭长的眼像漆黑无底的深渊,要把小二整个人活活吞噬。
「一直在偷看我呐,怎麽了,想被我挖掉眼珠子吗?」
小二腿一软,支撑不住,直接「砰」一声跪趴下去了,额头紧抵着地面,半点不敢再乱瞄,抖若筛糠地反覆告饶:「对不住……对不住……小、小的该si,该si,求求大人饶了小的……求求大人……」
白衣公子看了看地上缩成一团发抖的店小二,又转而去瞧窗边的男人,眉头渐渐拧紧了。
「玉笛公子。」他搁下茶盏,翩然起身,眼神渐趋冷肃,「邀公子协助我们时,顾某应就与您提过,专注於追踪要犯即可,切莫做出任何多余之事,尤其不可为难百姓。」
玉笛冷嗤,一脸蔑意。
白衣公子顾若怀径自去扶吓掉半条命的小二,温声同他说:「没事,你出去吧。」
小二如蒙大赦,哭着又是告罪又是道谢,连滚带爬地逃出门去了。